在第93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入围名单中,《米纳里》是特殊的一部。它讲的是上世纪80年代,美籍韩裔男子雅各布带着妻子莫妮卡和两个孩子大卫、安妮一起从阳光灿烂的加州搬到了偏远陌生的阿肯色州,满怀希望经营农场的曲折故事。“米纳里”是水芹菜之意,寓意雅各布一家如浮萍般动荡脆弱的移民生活,整部电影披着一件“美国梦”的外衣,但实际上却是东亚文化与美国文化碰撞交融的田园小曲,因其现实意义成为一部“现在我们需要的电影”。

电影以七岁的大卫为叙事视角——大卫作为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孩子,实际上已经非常美国化。整部电影是以韩裔导演李·以萨克·郑的童年经历为素材创作,所以这部电影带有强烈的自传性,从当下的美国视角审视上世纪80年代东亚移民历史与文化。雅各布是东亚文化的典型代表,他为了摆脱韩国困苦艰辛的生活移民美国,试图通过自己的奋斗努力实现“美国梦”——这里的美国梦,和东亚文化中强调的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人生追求异曲同工。他在加州从事鸡仔性别分辨工作。公鸡因为无用被扔进焚烧炉,对他刺激很大,这也成为他人生的价值坐标——必须做有用的人,不能做被社会淘汰的人。

雅各布自作主张离开加州,赌上身家前途来到阿肯色州农场开荒,就是不甘心不信命——他内心里始终有“要成功一次”的执念。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通过奋斗为家人争取更好的物质生活,这有什么不好吗?现在我们身边不也有很多这样的打工人吗?何况那种对土地的深切热爱,正是东亚文化中一种根本性的文化特质,让我们在看的时候深有共鸣,这方面是要超过《无依之地》的。可是,他的另一半并不这么想。相比雅各布的心比天高,妻子莫妮卡更加脚踏实地——她首先关心的是儿子的心脏病。来到阿肯色州远离了良好的医疗条件,甚至会危及儿子的生命。她努力学习分辨鸡仔性别,就是为了能多挣些钱为儿子治病——她用力所能及也就是看得见的努力,达成目标。她要的是一个稳定的温馨的家,而不是建在一辆卡车上、随时可能被龙卷风刮上天的脆弱房子。这也成为二人不断争吵的根源。

如果说雅各布和莫妮卡代表的是一种生存方法层面的东亚文化,那影片中间出现的外婆则代表一种永恒的、更加普遍性的东亚哲学。很多人会觉得外婆粗俗不堪,满嘴脏话,为何还能代表东亚哲学?就是因为东亚哲学往往是不显的,总是化于日用言行中——就像我们初次听到一句有哲理的话,不一定当场就能领悟,反而是遇见恰当的情景才能咂摸出味道来。外婆代表的是一种顺应天命、随遇而安而又自强坚韧的东亚文化。雅各布作为家中长子,会定期寄钱回家补贴,但是莫妮卡却会选择优先为儿子治病,并为没有照顾孱弱的外婆而深感内疚。但是外婆自己活得自由自在,还在女儿陷入困难的关键时候,不远万里来到美国,带来自己全部积蓄,还有满满的家乡味。外婆有一种独立的生命意识。独立就意味着尊严。

片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外婆和大卫斗智斗勇的情节。“小美国人”大卫对初来乍到的外婆非常不喜欢,厌恶她身上的“韩国味”——她完全不是美国式外婆形象。这时候才是东亚文化和美式文化碰撞最激烈的地方。一个追求文明、理性、全能,另一个却是衰老、粗俗、无能,外婆没有像超级英雄一样拯救这个因为贫穷而濒临破碎的家庭,反而因为自己的中风加剧了家庭的困难,最后还因自己过失的一把火,把全家最后的希望——蔬菜棚烧个精光。但是外婆就像她带来的水芹菜种子一样,不需要多好的环境,甚至不需要照料就能长得丰茂喜人。她对大卫讲“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她鼓励大卫成为最强壮的男孩,这些都给予大卫深深的思想震撼。片尾大卫为了找回外婆,冒着生命危险奔跑,反映了东亚文化中独立自然的哲思与家庭人伦价值的双重作用,实际上也寓意东亚文化与美国文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找到相通之处的。

这场戏之后,雅各布终于同意用美国式探井法打井取水,他学会了顺应生命、自然、社会的多重力量,宛如那水边招摇柔韧、春风拂荡的米纳里,让自己的家庭重新步入正轨。两种文化自此结束了最强烈的冲突碰撞,喷涌出面向新生活的甘泉,这多少有些童话式的不切实际——正如片中几乎对所有白人都有天然美化滤镜。但它折射了一种理想式的共存图景,无意中成为一剂熨帖心灵、弥合裂缝的粘合剂,自然也成为这个撕裂、震荡、焦虑时代所需要的电影。

推荐内容